本次美国大选,特朗普重掌白宫,“满血复活”。共和党控制了参议院——如不出所料,也将控制众议院。
根据选前的民调显示,特朗普与哈里斯在各个州打得有来有回,然而从最后的大选以及参众两院的选举结果来看,哈里斯以及民主党受到了全方位的“碾压”。
不少分析家以及评论员将这一切归结于主流民调机构对特朗普的打压,也有人认为拜登退选得太晚,造成哈里斯竞选伊始就处于不利境地。这些说法有其道理,但并未展现出美国国内政治甚至于世界对主流叙事反叛的全貌。
“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你可听见民众的呐喊?),特朗普再次当选,背后所折射的是美国建制派对美国社会的脱节,以及美国社会对建制派的抛弃。
进步自由叙事与“沉默的大多数”
在2016年的美国总统大选中,特朗普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闯入政坛,被广泛视作一位“特立独行”且缺乏传统政治背景的候选人。众多民主党人士,以及共和党内部的建制派精英,最初大多以轻蔑的态度,将其仅视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政治小丑,认为他的崛起不过是政治舞台上的一场闹剧。
然而,令人跌破眼镜的是,尽管希拉里在普选票数上占据了优势,特朗普却在最终的选举较量中“奇迹般”地获胜。这一结果促使许多所谓的“主流观察者”和评论家断言,特朗普的胜利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共和党铁杆支持者的坚定站队,以及一系列难以复制的“幸运”因素。
到了2020年的总统大选,这些观点似乎找到了进一步的“证据”:拜登凭借306张选举人票和51.3%的普选票优势,成功击败了特朗普,并且民主党还夺回了众议院的控制权。这一系列胜利让“主流人士”更加坚信,特朗普时代不过是政治异常现象,其影响力难以持久。然而,2024年的总统及国会选举结果却彻底颠覆了这一认知,证明“主流人士”先前的预判大错特错。
图源:CFP
回顾特朗普的首个任期,尽管面临诸多争议,但他在经济领域的表现并不逊色,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稳健,就业率也有所提升。
2020年特朗普败选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其对新冠疫情的应对被普遍认为不够及时和有效,这直接影响了选民对他的信任和支持。
反观拜登,他在2020年的胜利一度被视为是对特朗普时代的一次有力反驳。但如今看来,那或许更多地是一次偶然的胜利,而非民主党政策优势的必然结果。
回顾拜登在四年间的整个任期,他都在力图将美国带回“正轨”,并尽力恢复特朗普政府所留下的种种“创伤”。其中的政策包括取消特朗普在第一个任期内的“禁穆令”和在美墨边界驱逐庇护寻求者并拆散家庭的政策和措施。在气候问题上,拜登政府加大对美国新能源的扶持,并开始限制传统石化业。当然,拜登的“纠偏”也包括美国民众所关注的堕胎权,这被视为违宪的最后元凶——最高法院保守派与自由派的极度不平衡。
在美国的进步自由叙事当中,特朗普对美国的民主被刻画为“大灭绝级别的威胁”(extinction-level threat)。然而,拜登政府对特朗普政府的“纠偏”还并不足以让美国的建制派们放心。特朗普在2020年败选后,马上决定参加2024年的总统选举。为了防止特朗普再对美国的民主体制造成“伤害”,美国司法单位开始对特朗普展开一系列的调查,并试图利用这些案件取消或者至少减损他的竞选资格。部分坚信特朗普是美国民主威胁的人,甚至不惜使用暴力,以保全美国的民主。
在德州与墨西哥的边境,几个自1976年以来就支持民主党的州在2024年的选举中被特朗普“翻红”(来源:金融时报)
然而,美国建制派所采取的种种旨在捍卫美国民主价值的举措,似乎并未如预期般赢得大多数美国选民的支持与认可。事实上,种种迹象表明,民主党乃至整个建制派对于美国应当回归的“正轨”,与超过半数的美国民众内心深处所渴望并期待的“正轨”,两者之间存在着显著的偏差与脱节。从众议院紧张激烈的开票结果中,我们不难发现,传统的政治版图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与此同时,特朗普在各个州取得的胜利更是直观地揭示了,那个曾经看似坚不可摧的“蓝墙”——代表民主党势力的壁垒——已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名为“沉默的大多数”的浪潮正在席卷整个美国,这股力量蕴含着民众对于现状的不满与对于变革的强烈渴望。这股浪潮不仅是对现有政治体制的一种挑战,更是对建制派未能准确捕捉并回应民众真实需求的一种控诉。
目前的开票结果显示,共和党更有可能掌控众议院(来源:CNN)
相比较于2020年,大部分的县都转投给特朗普(来源:金融时报)
对于这些“沉默的大多数”而言,真正牵动心弦的是那些贴近生活的实际问题:严重的通货膨胀、动荡不安的就业市场,以及日益凸显的社会安全问题,而非哈里斯所鼓吹的那些空洞无物的身份政治议题。尽管从整个西方世界的宏观视角来看,美国民众的生活条件或许并未跌至谷底,但他们的关注点会更多地聚焦于个人切实感受到的经济氛围以及日常生活的细微变化。具体而言,他们深切体会到的是,生活必需品的价格正以一种不容忽视的速度攀升,钱包里的钱似乎越来越不经用。与此同时,“零元购”这一令人不安的社会现象,在美国各大城市中愈演愈烈,成为了一个无法回避的社会隐患。更令人沮丧的是,面对这一系列挑战,民主党当局似乎陷入了束手无策的境地,未能提出有效且可行的应对策略来安抚民心。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特朗普所提出的一系列主张,如免除小费税以减轻民众负担,以及加强边境管控、遣返非法移民以维护社会治安,甚至可以直接开枪来回应入店抢劫者的言论,无疑对绝大多数更倾向于以实际利益为考量而非被意识形态所束缚的选民而言,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这些政策提议直击他们生活中的痛点,为他们描绘了一幅可能带来实质性改善的未来图景。
然而,身份议题在美国社会中已然演变成为一个高度敏感且政治正确性至上的焦点问题。在这一背景下,民主党似乎逐渐陷入了一个由城市高知识阶层构成的孤立“同温层”之中,其声音和关注点愈发局限于这一特定群体内部。相较于特朗普支持者中那些常被标签为“乡下人”的群体,民主党及其支持者往往更加精通于利用社交媒体作为传播自己理念和价值观的平台,他们深信自己所捍卫的是“进步”的旗帜。这种自我定位,有时不免流露出一种对异己者的轻视,比如拜登就曾脱口而出地将特朗普的支持者贬称为“垃圾”,这侧面反映了美国建制派精英对于这部分被视为“落后”的美国人的不屑一顾。
然而,讽刺的是,正是这些被精英阶层轻视的群体,构成了美国社会的绝大多数。他们身处舆论与社会压力的夹缝之中,往往被迫展现出一种复杂而微妙的心理状态。在进行民意调查时,出于种种考量,他们可能会选择顺应主流或避免争议——表面上表达出对哈里斯和民主党的支持,或是选择保持沉默;但在投票箱前,他们却毫不犹豫地投给了特朗普和共和党,用实际行动展现出了自己真实的选择与立场。这种现象深刻地揭示了美国社会内部存在的深刻分歧与复杂矛盾,以及公众意见与实际行动之间的错位。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民主党的支持者从最底层的人转变成了最富有的人(来源:金融时报)
民主党两大核心价值是劳工运动和少数族裔的平权运动。出生于加州、有检察官背景的哈里斯,虽然有着女性、少数族裔的背景优势,但是离劳工阶层十分遥远。再加上她对许多政策的表述上都模糊不清且摇摆不定,导致她在争取竞选中的种种行为十分的“不接地气”。反观特朗普,虽然家财万贯,但是在竞选的末期,为了能够争取底层劳动阶级的选票,他系上厨房围裙开始在麦当劳卖薯条,其行为举止毫无违和感——感受不到他与底层人民的距离。相反,哈里斯所能够做的,只是晒出学生时代卖薯条的旧照,却无法像特朗普一样直接走入中下阶层,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分子。作为无党籍参选的参议员桑德斯(Bernie Sanders)在选后的一份声明中写道:“一个抛弃工人阶级的民主党会发现,工人阶级也抛弃了他们,这不足为奇。”他进一步强调:“当民主党领导层坚持维护现状时,美国民众的愤怒和对变革的渴望是合理的。”
特朗普在麦当劳(来源:Getty Images)
本次选举的最终结果显示,哈里斯及其所在的民主党不仅未能赢得工人阶级的广泛支持,而且在少数族裔群体中也未能获得足够的选票。根据选民的不同背景进行深入分析,投票结果清晰地揭示出以下趋势:除了65岁以上的老年选民群体以及那些拥有大学文凭的白人女性之外,民主党在其他多个关键选民群体中均遭遇了挫败。
具体来说,即便是在拥有大学文凭的白人男性选民中,民主党的支持率也并未如预期般高涨。更令人惊讶的是,在年轻选民群体中,即18至29岁的年轻人中,民主党的吸引力同样不足,这部分选民更多地选择了特朗普。此外,在西班牙裔、亚裔以及非裔选民这三个传统亲民主党的少数族裔群体中,哈里斯的表现也未能达到预期。这一结果无疑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敲响了警钟。
与2020年的投票结果相比,除了65岁以上以及拥有大学文凭的白人女性的选民外,特朗普在其他选民族群的支持都大有斩获(来源:金融时报)
从历史投票记录中不难发现,以华裔为代表的东亚裔选民群体大多数情况下倾向于支持民主党。然而,近年来民主党所倡导的几项政策,如《亚裔美国人及太平洋岛民细分法案》(“Asian American and Pacific Islander Disaggregation Act”),以及多元种族配额制度和加利福尼亚州的ACA5提案等,强调按肤色和种族来分配资源和机会,这触动了东亚裔选民敏感的神经。在东亚裔选民眼中,这些政策虽然打着种族平等的旗号,但实质上是在削弱对那些通过不懈努力来获得成就的人群所分配的资源。东亚裔群体普遍珍视个人奋斗的价值,认为自己的成功是勤奋与才华的直接结果,而非种族身份所赋予的特权。因此,当他们看到民主党推动的政策试图通过种族划分来重新分配资源和教育机会时,便感到自己的努力和成就被不公平地置于次要地位,即便这些机会原本应由个人的能力和表现来决定。
相比之下,共和党所倡导的机会均等原则以及公平考试入学的理念,更加契合东亚裔选民的核心价值观。他们更倾向于相信,无论种族背景如何,每个人都应该享有平等的竞争机会,通过自身的努力和才能来争取成功。的确,特朗普以及共和党对亚裔有着许多种族歧视的言论,但是选民往往更在乎的是具体政策。在东亚裔选民看来,共和党的这些主张更能体现社会的公正性,因此也获得了他们更多的青睐和支持。
对进步自由叙事反叛的世界趋势
当特朗普在总统大选中获胜的消息如风暴般席卷至欧洲大陆之时,欧洲的自由主义者与建制派精英们无不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他们纷纷揣测特朗普即将实施的政策将会如何深刻影响欧美之间长久以来建立的关系纽带。这些担忧的根源在于,他们害怕特朗普政府会重演其首任期间的行为模式,对“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Rules-Based International Order)这一维系全球和平与繁荣的基石造成难以估量的破坏性冲击。然而,在这些对特朗普政策感到不安的欧洲自由主义者与建制派精英中,又有多少人的政治地位是坚如磐石、不可动摇的呢?
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西方社会舞台,不难发现,2016年特朗普所引发的“极右翼”政治风潮绝非孤立事件,而是全球政治版图变动的一个缩影。在欧洲,这股潮流同样汹涌澎湃:意大利总理梅洛尼领导的兄弟党(Fratelli d'Italia)凭借鲜明的民族主义立场;在法国,勒庞领导的国民联盟(Rassemblement National)凭借对移民和全球化的强硬态度;以及在德国,魏德尔所领导的选择党(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以反对现状、倡导变革的口号,均在近年来的选举中取得了显著的成果,赢得了大量选民的支持。
这些胜利不仅揭示了极右翼势力在欧洲的崛起,更深层次地反映了建制派与广大民众之间日益加剧的裂痕与脱节。在许多西方国家,选民对于传统政治精英的失望和对现状的不满情绪不断累积,促使他们转而寻求那些承诺带来变革、勇于挑战现有体制的新声音。因此,特朗普的胜利及其在欧洲引发的连锁反应,实际上是全球范围内民众对传统政治秩序信任危机的一个直观体现,提醒着所有国家的领导者,必须正视并解决民众关切的问题,否则所谓的主流也将面临被边缘化甚至被取代的风险。
作者丨王希圣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
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研究助理